不如归去归故山,故山隐约苍漫漫。|| 屯九州的文 ||

【嬴无翳x谢玄】跋山

感觉各种没写出来的一篇……王爷我对不起你OTL……还麻烦了绿崽和行风姑娘许久……


跋山

 

 

天至五更的时候,整个九原城还未从破晓前的混沌中苏醒,天际仍然是一片阴霾,没有光亮。

一支长达数十丈的队伍在太清宫前整肃完毕,朝着东北面的城门缓缓行进。队伍的最前方,六名身着黑色军甲的赤旅士兵抬着狭长的棺木,棺木的正上方盖着雷烈之花的红色大旗,旗帜的一角偶尔被微风吹起,远看过去仿佛黑色长龙吐出的火焰,成为整支殡葬队伍之中唯一的亮色。

谢玄一人一骑站在长龙的末尾,从他的角度看去,这支队伍的规模还在不断地扩大,如同连绵不绝的河水。不断有下属向他汇报又有谁人前来集合,他们曾是赤旅或者雷骑的旧部,而如今多半已是到了暮年的白发老人。谢玄没有问他们曾经的长官都是何人,即便知道名字,在漫长的征战途中所幸存的,也只有寥寥几位。那些步履蹒跚的垂垂老者们在望向他时所行的军礼依然铿锵有力,让人不由想起这些军人年轻时的模样。他朝他们点点头,同样回以军礼,然后又牵着马走到一边,目送这支队伍前进,直到确认所有人都已经跟上,才慢慢地走在最后面。

队伍里十分安静,整齐的步伐伴随着过耳即逝的风声,肃穆得一如平日里赤旅的行军,既没有人呜咽哭泣,亦不见寻常送葬的魂车丧鼓,同行人皆沉默不语,只有那口黑色的棺木昭显着这支队伍的身份。

 

日头渐渐升起,清晨的鸡鸣划破了黑夜,白日的阳光开始笼罩大地。谢玄一只手微遮在眼前,极目远眺,他们已经走了将近二十里,正朝着雷眼山的山脚逐步前进。雷眼山脉是离国与帝都盆地的分水岭,而环绕着这片山脉与九原城的,则是离国的母亲河,寒清川。

“将军,时间差不多了。”有亲兵上前,朝他附耳低语。

他突然感觉极为疲惫,闭上眼长吐一口气,复又睁开,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视线所及的山顶被皑皑冰雪所覆盖,反射的阳光令那白雪多看几眼便要双目刺痛,流出泪来。

幸而离国不会下雪,他这样想着,心底的苦涩又在不自知的地方蔓延开去,像是被咬碎的黄连。

 

四下一片寂静。

谢玄转过身面对身后一众黑压压的低着头的将士。他们过去曾都是一人的下属,一人的同僚,一人的……为了离国的未来而奋不顾身的一人的同袍。谢玄难得地沉默了,很少有时候会让他像现在这样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越千山,

过大江。

绝天海,

路漫长。

收我白骨兮瀛海旁,

挽我旧弓兮射天狼。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角落里原本只有几个人唱的歌声渐渐感染了所有人,将士们纷纷用仿佛是吼出来的声音大声地唱着这支曾在他们用潮水般的气势撕破敌人防守线时给他们带来无限鼓舞的军歌。唱到最后一句时谢玄甚至能从歌声中听出些微的哽咽。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嬴无翳在某次醉酒时把手中的小酒杯往边上一掷,用筷子在杯沿敲着节奏唱出的这首歌。彼时他们还未入主天启,风临晚也还未给这首军歌谱曲,而嬴无翳就用一种挑衅一般的、倨傲而又自得的神情带着自己的属下吼完了他自编的军歌。看到谢玄在听到那句“收我白骨兮瀛海旁”时有一瞬的失神,他感到很是满意,停下敲筷子的手问道:“如何?我这乡下诸侯的才情,也还是不错的吧?”

他记得他那时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面上却依旧收拾得如平常一般漫不经心,“那王爷这军歌……是打算叫什么呢?”

“歌无畏。”嬴无翳眯着眼,一口饮尽了杯中的残酒。“谢玄,你那日说,十年之后,天下先知我嬴无翳,后知离国。”

“不错,以王爷之势,十年之后,离国势必崛起。但穷兵黩武并非长久之计,离国终究只是一介武夫的边缘小国,因此谢玄说天下人先惧王爷,而后知离国。只是若我们连这个都没有,那就……”谢玄学着主上的样子一口喝完,“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再转眼看那一干将士,曾经的五千雷骑眼下还剩不到一半,活下来的将领们迫于无奈侍奉新的主上。姬野并未对不听话的离国旧臣们操刀,因为和嬴无翳当年打进天启、捧着“天启守护者”的称号时一样,姬野又何尝不需要人才。而这大概是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到现在还未遭到任何阻拦的最可能的原因。

年迈的老兵们围在一起,将棺木放在了合适的位置,还有人举起了火把,准备交到谢玄手上。异样的静谧为这样的环境平添一份哀戚,火焰在凛冽寒风中跳跃着,却始终烧得很旺,伴随着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气氛一下子又低落了下来,有人转过身去默默地抽泣,将士们都红着眼睛,但很快便恢复平静。

“离国的……离国的……希望!”人群中突然有人开始放声大哭,那苍凉的哭声仿佛离群的母狼看见自己的幼崽死在猛兽爪下时无能为力却又撕心裂肺的哭喊,令所有人的心头猛然一痛。雷胆营的亲兵们对这位突然失态的老兵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们左右窥视一番,交换了眼色,刚要上前将老兵拉下,却发现一直沉默不语站在一旁的左都统动了。

 

谢玄在这阵哭声中突然迈步上前,一把夺过那个还愣在一旁的亲兵手中的火把,接着振臂一掷,将火把遥遥投向了棺木。燃得正旺的火苗遇见了木质的棺材一下便着了起来,颇有摧枯拉朽之势,盖在棺木上的雷烈之花大旗随着火焰的燃烧在半空中猛然绽放,由无数雷霆组成的花环在火焰的衬托之下红得愈发耀眼。

呛人的浓烟中,依旧霸道的那一抹殷红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个曾经身披火铜铠甲、长鞭所指马蹄所至即是无上荣光的男人。

“主上薨了。”谢玄负手而立,看着不远处连绵不断的黛色山脉,神情淡淡的,像是缅怀,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但离国还在。”

 

那是动荡不安的一年,世人所知道的是姬野在嬴无翳死后入主离国。野尘军改编为离国天驱军团,这是天驱与当权者的第二次合作。而与此同时,吕归尘北上返回他的故土瀚州,就此与姬野分道扬镳。岁末,威武王嬴无翳长逝于寒清川,姬野任代国主。次年春,原离国雷骑军左都统谢玄上表请辞,表中写道:天下事虽未定,然大势已成,今主上有云龙公子用谋,息辕将军布武。某不才,非贤能之任,无投桃报李之德;有犬马之心,无鞠躬尽瘁之能。虽上不弃,亦不忍沙没明珠。心力皆尽,但乞骸骨。

看见那份辞呈时,项空月正在和姬野探讨九原当下的局面。虽已到了立春,寒冬才过去不久,但离国一贯的闷热气候使当地人都早早地换上轻便的缓袍。这样的气候对他们说不上好,但也并非不适,姬野久居南淮,本就习惯南方的天气,而项空月则四处游历,早已锻炼出非凡的适应性,只是当他看见那份辞呈的时候,没来由地,突然想起天启那场经年不遇的大雪。

 

彼时嬴无翳率五千雷骑徒步翻越雷眼山脉强攻帝都,一夜之间天启太清宫的主人就由曾经高高在上的白氏皇帝变成了一个边远小国的乡下诸侯。那时正是八月授衣的时节,本不该出现的大雪却和离国的军队一样突然而至。天启街头雨雪霏霏,四处是裹紧了棉衣匆匆赶路的行人,而人们对这场雪的态度和对离国军队的态度一样,从最初的恐慌变成了后来的麻木不仁。那时项空月还是羽林天军一名不起眼的三等文书,出事当天他的老前辈如往常一般坐在案前,对着因一直执笔而僵硬的右手呵出一口气,却迟迟未落下笔来。

最后那位老前辈缓步走向窗前,猛地拉开文馆一直紧阖的窗帷,灰濛濛的天空中肉眼可见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布满了整个天际,不远处的屋宇瓦房全部沾染了这些灰尘一般的晶莹白点,整个天启仿佛被雪所掩埋。

“要变天了。”他听见老人苍老喑哑的声音,“这场雪大概便是皇室走向没落的象征吧。”项空月循着老人的话音看向窗外,一小支雷骑昂然走过皇城的官道,铿锵有力的步伐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足印。

那时是胤喜帝五年。

 

项空月摇摇头,从经年旧事中抽回思绪。这边厢,姬野正皱眉看着那份辞呈。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项空月暗自嘀咕,以谢玄的文采和一贯表面功夫滴水不漏的世家风范,写出这种干巴巴的奏折只能说明他心思完全不在这里,也就是说……这次的离开并非他有意为之。

“主上是否要派人去追?”顿了顿,他问道。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天了,人都走远了,怎么追法?”姬野冷笑一声把辞呈扔到一边,“再说谢玄不是写得很清楚么,有犬马之心,无鞠躬尽瘁之能。他是说自己已经不堪任用了。只可惜了离国的三铁驹,原来从王爷走了以后,便一匹也跑不动了。”

姬野仍习惯叫嬴无翳的旧称,而整个离国还有很多未曾改变的习惯,比如原先的赤旅老兵便不习惯改编后的军团要喊的切口,比如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还没有接纳新的国君,这其中甚至包括姬野自己。

而项空月无意去触姬野的逆鳞。他知道姬野想说当年的涩梅谷初遇,亦知道他想提嬴无翳最后对他的托付,想说他并非没有英雄惜英雄之意亦不再是当时不懂人情的少年,只是时局颇艰让人不得不做出无奈之举——这些话统统令他觉得无趣。项空月任由主上生着闷气将桌上的茶杯乒乓扫了满地而自己却只是闲在一旁发愣,他用左手撑着脑袋,一时半会竟想不出谢玄会去哪儿。

 

“你说他走出离国了么?”片刻后姬野按捺住情绪问道。

“我想并没有。”项空月盯着眼前被姬野搞得一地狼藉的残局,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说他并不是离国人,这里也不是他的故乡,但就像……”他本想说就像南淮城之于主上你,话到一半却改了口。“就像我的老师吧,”项空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他游历了整个九州,但老师最后还是遗命葬在天启。人想找个地方终老的时候,总会呆在一个有念想的地方。”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各自想各自的心事。姬野嘿然不语抚摸着手中的虎牙枪,项空月踱步走向窗前看屋外的景色。日上中天,远处叠起的山岚经过阳光的照耀,一望无尽的苍绿中偶尔闪着几点光斑。

谢玄是不是找了一个能在离国看见雪景的地方呢,项空月想。记忆中雷骑军扛着雷烈之花的大旗快马走过太清宫正门前的情景慢慢浮上心头,他不由得又回忆起那场大雪。

那无疑是一场魇住人心的雪。

 

胤喜帝五年,离侯嬴无翳以五千雷骑翻越雷眼山突袭帝都,仅仅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便控制住整个天启的局面。诗画皇帝在一心以武力较胜负的诸侯面前占不到任何优势,尽管皇帝的自尊与骄傲让他难以咽下这样的苦果,却还是不得不把“天启守护使”的称号加封给了嬴无翳。当晚,帝都的城门上除了白家的蔷薇之旗外,火红色的雷烈之花迎风招展,两万装束齐整的赤旅士兵在殇阳关前列队待命。张博喜出望外,亲自在阵前领着三军喊番号。南蛮子的声音本就粗狂嘹亮,再这么几百号人马整齐地吼出来,震得那些驻扎此地的羽林军俱是一愣,本就不强的气势更弱了几分。

苏元朗站在城头看见底下的这一幕,不由得哑然失笑。他明白张博的心情,当年他们势微的时候就一起做了嬴无翳的幕僚。不被人重视的公子和同样在生活中患得患失的年轻人所组成的军队,合在一起便愈发不入流。他对张博说今天我们是土匪一样的军队,可明天就未必是。那时没有所谓的上下之分,所有人的吃穿用度都是同样的,就连看起来一派世家风范要求甚高的谢玄也只有在喝离国当地特有的浊酒时才会略微皱起眉头。

底下的口号依然喊得震天响,苏元朗放任他们喊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却见张博仍没有停的意思,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嗓子都喊得嘶哑了,仍然精力十足,那架势仿佛恨不得羽林军前来挑衅,好名正言顺地大干一场。他只好无奈地朝对方挥挥手,意思是可以了,准备换防。张博瞪了他一眼,心有不甘地撇了撇嘴,这才转过去,再次扬起了身边的雷烈之花大旗,然后大声喊道:“止——”

这是他们来到万城之城天启的第一天。

 

而谢玄那边远没有武将们这么轻松。他马不停蹄地拜见了一位又一位当朝重臣,几乎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尽管嬴无翳想要帮自己唯一的谋士的忙,可惜在霸主眼中皇帝的那些臣子们只能分为“堪用”与“不堪用”两类,完全不能起到恩威并施、怀柔与霸道相结合、拉拢与利用相结合的作用。于是最后仍是谢玄一个人拜访朝臣,几天后天启城内都知道了离侯嬴无翳有一位谋士,长袖善舞,同时能说一口纯正的帝都官话。

当晚的庆典大宴乍看热闹非凡,名士贵人们往来穿梭于铺着红毯的大殿之上,朝中身份重要的官员几乎都来了,却三三两两地就近围站在一起,手里转着斟满美酒的玉杯,脸上堆着如平时一般的寒暄用的笑容,但没人肯往对面走去——而另一边,不管是赤旅还是雷骑的士兵都大口大口将那些窖藏的美酒送进嘴里,只是他们虽然用一只手惬意地扶着酒碗,另一只手却并不离开自己的武器,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明眼人都清楚自己参加的并非一场普通的晚宴,而是离国军队另一种含而不露的示威,他们现在能井井有条地吃菜喝酒,也能马上井井有条地拿起手中的兵器战斗。而这些,都远非由一群身娇肉贵的世家子弟所组成的羽林军或金吾卫可比。此时场中奏着不合气氛的《柘枝》,奢靡华丽的宫廷音乐冗长而繁复,听得人昏昏欲睡。锦衣女子们翩翩起舞,在大殿中央旋转跳跃。这本是愉悦众人的安排,掌声却寥寥无几,人们漫不经心地听着,内心却期待着这一场欢宴的结束。

谢玄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他奔波了一整天,又喝了不少酒,脸上泛起了一层薄红。这场庆典经他授意而办,就连乐师演奏的音乐也是提前定好,现在目的已经达到,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含在嘴边却懒得说出来。一曲奏罢,当朝太师端着酒杯前来祝酒,话说得简单,但含义明确。群臣可以不反对嬴无翳,但他们仍在观望,不管是皇帝或者新生的霸主,想要他们支持任何一方都需要更多的筹码。皇帝有的,是白氏对东陆长达七百年的统治以及对诸侯的威信;嬴无翳虽然亮出了他的雷骑赤旅,却还远远不够。

这个结果虽教人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再纠缠下去亦没有什么进展。他趁众人不注意时走出宫外醒酒,屋外月圆如盘,明朗的月光像一层薄纸般清晰地投在地上,给道路两旁的樟树留下参差不齐的影。雪后的帝都空气清新而干燥,谢玄走在空无一人、只有打更人敲着铃铛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官道上想,这比九原的潮湿闷热不知好了多少倍,然而他竟在那儿一呆就是九年。

从仅仅只是取道九原到决定留下来做某人的账房先生,从帮忙筹谋到成为后来的左都统,这当中的时间并不短。而谢玄也并非看不透主上心思的人,否则也难以成为嬴无翳的爱将。尽管对方的想法有时候其实很好猜,比方说一旦两人对弈,嬴无翳便几乎只有一种棋路——直捣黄龙,全盘拿下。这使他往往在开始时占据了上风,然而忘记了谢玄的后着,以致最终输了大局。而嬴无翳的棋面也经常是分开看尚有可圈可点、足以负隅顽抗的地方,可惜皆一片散沙不成气候。每每封盘点评时嬴无翳总能听见自己的属下笑着摇头说:“什么叫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日可见一斑,古人诚不欺我。”

世事如棋,而当时两人一颗颗落下的棋子,未尝就不是后来某些昭然若揭的结局。

 

就好像庆功宴的那个晚上谢玄溜出来醒酒。他诚然是喝醉了,即使一路走走停停被晚风一吹消去了不少酒气,也遮不住一张醺然的红脸。嬴无翳远远地跟在后头,看到自己的属下在天启城狭长复杂的巷子里穿梭自如,如同自家后院一般熟稔。他却被屡次绕来绕去的拐角搞得有些晕头转向,正想再进一步走上前以免自己跟丢了的时候,却发现刚才还在信步前行的青年突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尚有积雪的地上。而当嬴无翳再次环视四周时,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偌大的庭院前,修剪整齐的柳树立在两旁,柔嫩的枝条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投在地上的影子显得光怪陆离。

嬴无翳皱了下眉头,心想谢玄还真是醉得不轻。他打算喊谢玄起来,却听见耳旁有东西砸过来的声音。嬴无翳侧身躲过,然后看见谢玄这时又站了起来,左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柳树的枝条,另一只手握着似乎是刚攒好的小雪球。

“王爷真是好兴致,大好的晚上不在太清宫享受美酒,反而特地出来跟着在下。”

嬴无翳不怒反笑,也学着谢玄从地上抓起一个雪球朝对方丢了过去。不出意料地,谢玄并没来得及躲闪,那雪球正好砸在他月白色长衫的领口上,留下一小摊稍稍深一点的水渍。他看见谢玄挑了挑眉,又露出那种他熟悉的、他们私下在一起时最常见的似笑非笑的神情。

“谢将军多虑了,我不过也恰巧想出来醒酒,却因为是乡下诸侯而对帝都人生地不熟,故而特地跟着以防迷路。”他应该从未这样称呼过自己的部下,却在这个异乡的夜晚觉得这样做也未尝不可。

嬴无翳话语中罕见的戏谑让谢玄有些讶然,转瞬他却又笑了起来,“其实今天的帝都到哪儿都是我们离国的部队,王爷即使迷路又有何妨呢?而我不过是想来看看这个书院罢了。”

“柳林书院。”谢玄拾起柳条一指身后庭院门前挂着的牌匾,“我知道王爷一直好奇我的师承,而这里就是我当年读书的地方,虽然遗憾的是,我从不是个好学生。”

 

柳林书院正对着稷宫,是天启最富盛名的书院。它因屋前的一排柳树而得名,亦取桃李成林之意。这里和稷宫一样,是步入仕途的捷径之一,每年翰林院都会向柳林书院征召一批学生作为翰林文书,于是来这儿求学的学子往往非富即贵,大有和对面的稷宫比拼一番的态势。嬴无翳虽然猜测过谢玄的背景,听到柳林书院的名字时却也不禁侧目。毕竟谢玄的五原世家风范和与年龄相比罕见的博学让人不得不在意,却没有想到对方的师承有如此渊源。

“那你怎么还……”嬴无翳的疑问还没说出口,就看见对方盯着书院门前一棵需要三人合抱才能围起来的树干粗大的柳树出神。谢玄说,以前他读书的时候,常常在那棵柳树对面的小茶馆听茶博士说书。那时候的茶钱很便宜,几个铜钿就可以消磨一个下午,而茶博士所讲的又大多是风炎皇帝时期铁驷之车的故事,于是稷宫的学生也喜欢来这里,巴掌大的一块小地方常常聚满了被特意煽情的故事弄得热血激昂的人们,血气方刚的稷宫少年便立马把这儿当成演武场,开始比划当天所习的武学,却又因为闹出的声响太大而被书院的杂工给赶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惊鸿一瞥的怀念从谢玄眼中闪过,他接着略带感慨地说:“跟了王爷之后,是想过能回来天启。”

“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快。”

顿了一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扯住嬴无翳的袖子一路快步走到了书院后面。虽然过去了很多年,整齐的瓦片墙上还是有很明显的被人踩出来的凹槽,背光的一面积满了厚厚的灰。谢玄试了试那几块突出的瓦片的牢固程度,接着一弯腰翻了过去,他侧身蹲在墙头把手伸给嬴无翳,示意他拉住自己爬上来。

“以前我常常这样干。”仿佛是看出嬴无翳心中的疑问,谢玄说。他一边用剩下的柳条扒开那些密密麻麻爬在墙砖上的青藤,一边寻找借力点,接着轻巧地落在了内院的地上。谢玄熟门熟路地领着嬴无翳在被各种墙壁分割的庭院里行走,即使没有灯光照明,明亮的月光也为他们带来了良好的视野。而当他们来到一间不大的讲堂时,嬴无翳察觉谢玄好像放下了什么包袱般松了一口气,他靠在墙边摸索了一会儿,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一块打火石。随着一声尖利的声响,火苗噌地窜上了之前的柳条,谢玄用左手小心地护着那一小团微弱的火苗,防止它被穿堂而过的冷风吹灭。

 

“这是我过去读书的地方。”他说着把手中的柳条稍稍靠近一些,嬴无翳就着光亮大致看清了眼下的环境。仅供一人读书写字的方桌和与之相配的桌椅,这间讲堂大约可以容纳十个人,先生讲课之处则悬挂着一幅书圣的画像,和一般的书院并无太大不同。嬴无翳抬起头,看见谢玄在窗边的一张方桌前停下,他同样凑上去看了一眼,发现桌子边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洞,那洞磨得非常光滑,一看即知是有人长时间拿着小铁杆一类的东西打磨的结果。

“以前,负责我们德修的先生总喜欢抽人背书。那时我生性不喜欢这些,为了应付过关,就想了这么个法子。”谢玄说着,俯下身子看了眼那个小洞,他把手指伸进去,摸到了周围还没被完全磨平的木屑。

“我那时为了磨出这个小洞可谓花了不少心血,先是要找来那种小而尖的锤子,再后来是在先生眼皮底下不发出声响地用砂纸一点点磨亮它。这少说也花去了我半个月的时间,而现在想来,半个月,足够将一整本书背熟了。”

“说来好笑,在我磨出这个洞之后,书院里给我们换了一位先生,而那位喜欢让我们论文,于是它也再没什么作用。”

“大抵人人都有过这样一段时光,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铺张浪费自己的精力,满以为会有所不同。而即使认真回想当时的情境,我也弄不清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谢玄手中不停,方桌上原本的小洞被柳条结结实实地埋了起来,再看不见孔隙。

嬴无翳想起自己少年时曾不顾李桐的劝阻一定要在头上绑着写有“我本南蛮”的绳子,认为除了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表弟与母亲之外,整个离国都对他怀着莫大的敌意。

他正打算说点什么,却听谢玄接下去说道:“我知道王爷今日所为绝非因为当年的意气用事,但是,王爷究竟为何要打天下?离国本就穷苦,隔几年便要闹一次春荒,几乎谈不上有争雄的实力。即使我们能打下整个东陆,命脉仍掌握在别人手中。”

究竟是为什么呢?嬴无翳看见谢玄抬起头又问了一遍,他想谢玄今日果真是醉了,同样的问题说两次,这在往日绝不会有。

“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追随我?”果不其然他看见对方迅速地转过头去,脸上的表情也没了刚才的郑重。嬴无翳觉得好笑,他用手一点点剥开谢玄刚刚填在洞里的那些柳条,之前被烧过的枝叶此刻黑漆漆地蜷在一起,像是开败的蟹爪菊。

片刻后谢玄回过头来:“这个问题,我以为王爷已经知道了。”

“出征前,你说是因为离国的酒好,但是你我皆知,离国的酒浊。”

“在眠龙城里,你说是因为我虽然棋艺不佳,但好在能够屡战屡败。”嬴无翳的声音不高,谢玄却突然没了与他对视的勇气。嬴无翳看着他的反应,低低地笑了起来,那话里有几分期待,也有几分玩味。

“那我今天再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跟随我呢?”

谢玄干脆彻底移开了目光,窗外的月光此刻就这样洒然地落了进来,映得他的脸一半清晰,另一半则隐在阴影之中。

“……我以为王爷已经知道了。”他轻声重复。

 

“谢玄。”嬴无翳看着他,“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过世,于是离国的皇室中只剩我还有越人的血统。祖父去世的那天我大闹他的葬礼,浑身赤膊,在一众公卿中坚持以越人的礼节为他送葬。”

“这件事的影响剧烈,几乎朝中所有的大臣都支持要废掉我这个公子,也给我父亲带来很大压力。”

“那时候只有老师李桐还没有放弃我。他对我说,一个想当英雄的男子,藐视一切是不对的。因为你看似强横,其实是逃避。”

嬴无翳将之前剥开的柳条慢慢揉成一团,然后不顾谢玄的惊讶一古脑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我知道你并没有要当英雄的想法,所以不说也没事。”他笑了笑,“而至于我为什么要打这个天下……谢玄,人生一世,不过百年。男儿或马革裹尸,或死于榻上。而只要我还有一匹战马,我就要前奔,前奔,直到它力竭声嘶!”

他说着拽紧了谢玄的手,那力气很大,谢玄被拽得生疼,而嬴无翳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牢牢地抓着不放。

 

那时是胤喜帝五年。而二十多年之后当谢玄再次站在雷眼山下,茫茫的白雪依旧覆盖住整个山头,稀薄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彩中吝啬地漏下一线,没过多久又被变化纷繁的云海遮盖。

他忽然觉得一切竟和二十年前没有什么不同。

“……我当初跟随王爷,是因为王爷想要这个天下,而谢玄恰好游历过四方,想做王爷的向导罢了。”

他恍惚又回到了从前,有人在对弈输了的时候喃喃念着要悔棋重来,有人在他面前示范如何做到百步穿杨,有人用炭火一样的眸子看着自己说,这些道理,你将来会懂。

繁华早忏三生业,衰谢难酬一顾知。

而那些时候,从现在看来,赫然如同昨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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